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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自上質化研究
主要出現于微博、貼吧等網絡平臺中的“網絡噴子”,經常用粗鄙的語言激怒他人、挑起罵戰。作者運用扎根理論研究的方法,針對高中生、大學生、職場人士三個不同年齡的群體, 展開網絡噴子從個體到集群過程中的文化生發互動過程研究。
作者: Jhony Choon Yeong Ng 章琳婭 譚清美
原文標題:“網絡噴子”:經典扎根視角下個體到集群的文化生發與互動過程研究
來源《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
摘要
以往文獻中學者基于個人視角對網絡噴子的行為進行觀察思考并總結出其動機與影響, 忽略了噴子個體與群體的區別分析與實際心理活動調查, 因而無法對個體到群體演化過程中的部分現象作出合理解釋。鑒于此, 運用經典扎根理論的方法, 針對高中生、大學生、職場人士三個不同年齡的群體, 展開網絡噴子從個體到集群過程中的文化生發互動過程研究。研究發現, 受訪者將噴人行為當做一種自我表現以引起他人關注的方式?;谟^念共合形成的噴子群體的內部互動在如今的網絡環境下催生了集群文化, 并伴隨噴子群體的網絡活動不斷發展傳播。某些極度渴求關注的網絡噴子隨著輿論變化而改變自身立場以時刻攫住圍觀者視線。這種病態行為對網絡社會秩序可能造成嚴重破壞, 需引起重視。
關鍵詞
網絡噴子; 行為動機; 集群文化; 經典扎根理論;
引言
網絡噴子,即網絡語言施暴者,特指在網絡空間中喜歡以侮辱性言論攻擊他人或挑起罵戰的一類用戶[1]。網絡噴子的言論大多具有“粗魯”“激進”“亢奮”等特點,其內容往往缺乏事實依據,與網絡討論的另一種形式“辯論”在風格上呈現出較大的差異[2],后者類似于打官司,一般更講究邏輯合理性且措辭理智。許多學者表示,隨著“網評時代”的到來,網絡噴子的惡意言論對公共網絡空間產生了惡劣影響:一方面,由于網絡噴子的言論多含明顯的侮辱性與攻擊性,原本可以通過理性討論達成共識的爭議因此淪為了低俗的罵戰;另一方面,網絡噴子的言論具有煽動性和感染性,造成了對某些人群的污名化[1]。
一直以來,外國學者在研究網絡噴子的形成原因上作出了許多努力。他們從網絡環境、網絡噴子的個人性格與社會地位、網絡噴子的心理需求等方面入手,對網絡噴子的形成原因作出了系統化理論化的解釋。例如,Suler在2004年提出的“網言無忌效應”(the online disinhibition effect)闡釋了網絡噴子的形成的一個重要條件。這一效應是指,由于網絡空間的匿名性、隱藏性、異步性等特點,人們在網絡上的情緒意見表達比現實社會中更為多樣化和激烈。這種表達產生的結果可能是善意的幫助與慷慨的饋贈,也可能是惡性的網絡噴子行為甚至性質更惡劣的仇恨威脅行為[3]。也有學者指出,“無聊后的樂趣尋求”也是催生網絡噴子的一個重要原因。Tilburg和Lgou發現,無聊的個體由于缺乏外界刺激并且處于低度心理起伏的情緒狀態,內心迫切希望參與到有意義的活動中去[4]。他們的實驗證明,個體的無聊感知與極端的政治立場、態度和主張呈正相關。此外,還有學者提出噴子個體的形成與其社會經濟地位呈負相關[5,6],即經濟地位越低越容易形成噴子。網絡虛擬性也是個體演化出與平時表現完全不同的個性的重要原因[7]。
以上外國學者的研究對網絡噴子的形成原因給出了比較詳盡的解釋,但忽略了網絡噴子形成后噴子的具體網絡行為與影響。對此,中國的學者曾進行相關研究,探索噴子個體怎樣在網絡上進行信息交流與傳遞,并研究網絡噴子對網絡社會造成的影響。他們指出,網民在網絡平臺上通過對各種事件發表評論或是發表個人動態表達自我意見,而噴子群體屬于非理性狀態的網民,他們的評論言辭激烈,帶有強烈的侮辱性與引戰傾向,當這類非理性的言論被越來越多的人附和,就會演變成性質惡劣的網絡暴力事件[8],影響社會的穩定和民眾的心態[9]。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以上研究大多基于學者的個人視角,通過觀察網絡上已經出現的網絡噴子行為活動,對其現象與成因進行思考,最后總結出與噴子行為相關的一系列客觀環境與心理因素方面的結論。其研究缺乏對具體參與人群的心理活動的考量,關注的重點也在于“噴”的行為上,忽略了噴子個體與群體的區別分析與行為差異,無法對個體間的現實互動情況形成過程進行深入了解與分析討論,因此有時難以解釋噴子群體內個體互動的機理以及群體間互動可能造成的影響。
此外,以往的文獻大多認為個體加入到群體中以后會產生群體極化現象,即當人們身處由持相同觀點的人組成的群體當中的時候,他們尤其可能走極端[10]。芝加哥大學法學教授桑斯坦對十幾個國家進行了實證研究,提出了經典的群體極化定義:“團體成員一開始即有某些意見偏向,在討論后,人們朝偏向的方向持續轉移,最后形成極端的觀點?!蓖瑫r他還指出互聯網中群體極化現象更容易發生,在其程度高于現實世界的同時[11],其表現也更多元化[12]。盡管文獻中的觀點已經發展成熟且有許多實例印證,但我們是否就可以假設形成集群的噴子個體觀念一定會走向極化呢?現實中有沒有噴子個體的觀念在群體作用范圍下反而不容易走極端的可能呢?
鑒于以上這些問題,本文在對網絡噴子展開進一步研究之前,首先要探究網絡噴子的行為動機以及噴子個體通過互動形成集群后的具體網絡行為機理這兩個主要問題。為了彌補以往文獻基于個人視角觀察存在的不足,我們的研究運用了經典扎根理論研究的方法[13,14],深入人群,在中國情境下展開調研。調查數據顯示,我國每年網絡噴子活躍形式在發生明顯的變化,噴子的自我表現方式會因為熱點事件與詞匯的更新換代而發生改變[15]。同時,因為不同的文化背景,其具體的語言表現與國外呈現出很大的差異。因此,在中國情境下進行網絡噴子行為研究,可以在數據收集上增強針對性,并對相關文獻作出一定的貢獻與補充說明。
研究設計的理論基礎
在對網絡噴子從個體到集群的文化生發與互動過程展開研究之前,我們首先依據以往的主流文獻確定研究設計的理論基礎。我們研究的主體人群是網絡噴子,因而首先依據文獻歸納并確定網絡噴子的概念及其鑒別標準。其次,我們衡量了網絡噴子的行為成本問題,以防研究過程中出現立場不一的問題。最后確定噴子在網絡文化構建中扮演的角色,以便對其自身的文化生發與互動過程展開具體研究。
1.網絡噴子的概念及其鑒別標準
學者在對“噴子”進行的概念性研究文獻中說道,“噴子”作為一個網絡用語,其中“噴”的詞義舍棄了在現代漢語和古代漢語中都比較常見的“(液體、氣體、粉末等)受壓力而射出”義,選取了平時很少用到的“胡扯、胡說、謾罵”義,又在“胡扯、胡說、謾罵”的基礎上產生“噴子”的“愛好胡亂指責他人而不通情達理的人”的意義[16]。
其次,學者指出網絡噴子主要出現在微博、百度貼吧、游戲軟件等網絡平臺中。他們經常用粗鄙的語言激怒他人,挑起罵戰[17]。盡管有時人們并沒有強烈的意愿去審視噴子發表在這些社交平臺上的負面言論[18],他們也仍然樂此不疲,不斷用言語散播負面情緒。據一份來自皮尤研究中心網絡與美國生活項目發布于2011年的研究報告,69%的成年社交媒體用戶表示,“曾看到人們在社交媒體上用激進惡毒的語言攻擊他人”[19]。這說明網絡噴子使用語言暴力的現象在網絡上已經比較普遍,但語言上的暴力性只是網絡噴子行為的特點之一。隨著研究的深入,有學者提出網絡噴子的言論多出現無序、不講理、情緒化等特點[2],這反映了噴子言論的多樣性:除了激進言辭造成的語言暴力性以外,噴子的言論還有可能呈現邏輯上的混亂性。
同時,中國有文獻提到:不關注文章內容,只看一眼標題就開始用污穢語言辱罵一通的行為在中國被形象地稱為網絡“噴子”[20]。實際上,在近幾年研究的文獻中,這一行為概念已經被不斷補充完善,學者們不再強調噴子是否閱讀文章本身,而是強調噴子的用詞與語言含義邏輯是否有過強的攻擊性或斷章取義的問題[21]。不可否認的是,有許多噴子言論之所以能成功激怒別人或引得別人反駁是因為他們的話語含義多與主流思想相逆,與大部分人違和,激進且帶有侮辱性的詞匯加上不合的意見使得噴子能更輕易地激怒別人[22]。
綜上,我們鑒別網絡噴子的主要標準是:(1)在網絡平臺上發表的言論是否帶有明顯的攻擊性與侮辱性,是否有挑起罵戰的傾向;(2)其言論是否存在不講理或明顯的邏輯問題;(3)其言論是否與主流思想互逆,若滿足,考慮到網絡言論自由權[23],需同時滿足(1)才可判斷為網絡噴子。
2.網絡噴子起點立場問題
一直以來,學者們都將網絡環境的匿名性作為噴子個體敢于在網絡上到處發表極端言論挑釁引戰的主要原因之一[17]。匿名是目標之間無法相互辨識的一種狀態,而匿名性是網絡與生俱來的一個本質屬性[24]。匿名的網絡環境使得網絡噴子在發表普通噴子言論時不必擔心網警的追責,因為一個ID就可以掩飾個人的具體身份信息[22],噴子行為的成本因此大大降低,具體計算下來甚至只是瀏覽新聞加上組織語言的時間與精力消耗。但實際上,隨著法律的完善與網絡監管的加強,網絡匿名更多時候只能保護沒犯法的網民。當網絡噴子的行為過于嚴重,達到違反法律的程度,政府機構將有權利獲得網民的實名信息,并且追究違法者的法律責任[25]。因此,網絡噴子的行為成本會因為行為的具體性質而呈現差異。
由于匿名與不匿名狀態下的網絡噴子行為成本是不相等的,且其匿名狀態由噴子自身選擇傾向及網絡監管機制等多個因素限制。鑒于此,我們為了確保研究網絡噴子行為動機時所有受訪者的起點立場相同,我們將噴子的匿名狀態這一要點以一個具體問題的形式加入到訪談中進行考察,根據受訪者的實際回答記錄其匿名狀態選擇,通過成本與反饋期望的對比可以大概得出該動機的強烈程度。
3.噴子在網絡文化構建中的角色
在過去的許多年間,互聯網的普及推動了網民思維、表達、交流以及行為方式的深刻變革,與現實社會的文化產生過程相似,網絡社會憑借其虛擬性、開放性、交互性等特點,孵化了以網絡信息技術為基礎的網絡文化[26]。它是一種獨具特色的社會文化形態,包含了人的心理素質、思維方式、文化知識、道德觀念、價值取向和行為方式等諸多方面的內容[27]。
學者在以往的研究中對現實社會的集群現象進行了比較全面的解讀,他們發現,由于人具有社會屬性,每個人必然會基于相似的文化認同歸屬到多個不同的社會群體中[28]。從本質上來說,文化認同是一種行為傾向,是一種趨向于親近個體心目中的模范的行為與表現[29]。在個體通過文化認同形成一定的社會群體后,群體內部的個體互動與群體之間的互動成為了社會文化產出的重要組成部分,將整個社會緊緊聯系在一起。
類比現實社會的群體,我們認為,在網絡社會中,隨著網民不斷接觸互聯網文化的過程,基于被認同的自然需求,他們會逐漸向共同的網絡文化群體靠攏,這種靠攏主要取決于共同的價值取向和群體的歸屬感,其傾向建構了網絡文化認同的基本要素[30]。因此,我們認為,網絡群體的形成以共同的文化認同為基礎,而對于網絡中的不同群體來說,其文化認同各有各的特點,這些各有特點的文化最終組成了網絡文化總體[31]。
對于不同的網絡文化群體,學者曾展開部分研究,例如對“洛麗塔”愛好者群體的著裝體系和活動形態進行研究[32],以及對粉絲群體的追星行為與組織體系進行研究[33]。而噴子群體作為網絡上的一個特殊群體,目前學者對它的研究大多停留在群體整體活動的內容或影響上,忽略了其群體內部的文化交流互動情況。依據網絡群體的形成機理,我們認為噴子個體也是由于共同的價值取向和群體歸屬感與其他個體形成了集群,那么其內部也應當具有屬于群體內部的獨特的文化認同。鑒于此,本文將基于噴子群體內部有特殊的文化認同內容這一猜想,對其群體文化內容展開具體調研。
研究方法與數據收集過程
本文的研究采用了經典扎根理論的方法[13]。經典扎根理論是一種用于理解復雜社會過程的系統性的,歸納性的方法,其目標是從大量自然收集的數據中發展出一種實質性的理論[34,35]。本文使用理論抽樣結合滾雪球抽樣的方法[36],在中學生、大學生和職場人士三個群體中選取合適的樣本。對這三個群體的選擇主要考慮到了網絡的主體使用人群與長期活躍人群。根據第42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給出的數據,70.8%的網民群體年齡分布在10-39歲之間,其中20-29歲的群體占比最高,達27.9%[37]。因此,將樣本對象鎖定在以上年齡群體,有利于我們找到符合研究內容的經驗性樣本。
我們采取半結構式訪談的方式收集數據,訪談時長介于30-60分鐘,每次訪談結束后,我們都會及時整理訪談內容,并進行編碼分析[38]。在數據收集初始階段,考慮到“噴子”一詞在常人的眼里貶義性更強,訪談可能遭到排斥或隱瞞,我們首先找到身邊熟識并且愿意陳述事實的朋友進行訪談。后續則主要依據前期訪談整理所得的數據信息,根據受訪者推薦的相關人脈抽取合適的樣本進行訪談[14]。訪談過程中,我們始終用禮貌的語言與受訪者進行交流,問題陳述盡量簡潔明了,給受訪者足夠的思考空間與發言空間。在個人信息收集階段,我們主動提出可以免去個人姓名等過于具體的信息,保護受訪者隱私,以盡量保證受訪者陳述內容的真實性與有效性。
在數據收集的起步階段,我們主要將受訪者的平臺瀏覽行為、評論的習慣與動機、具體評論的內容與性質等引導問題作為訪談的提綱。具體問題為“你平時有瀏覽微博、貼吧、網易新聞、斗魚直播等公共網絡平臺的習慣嗎?”“瀏覽時曾進行評論嗎?”“一般會出于什么動機評論?”“曾經噴過人或發表過負面評論嗎?”“可以舉一兩個例子嗎?”“平時會看別人噴人或互噴嗎”“對噴子會采取什么態度?”“你的噴人行為產生的行為效果是什么呢”。
在這一階段,我們使用開放編碼的方法分析數據,從得到的數據中總結出了“堅持個人信念”“情緒低落”“蓄意引戰”“逆主流思想”等一級編碼。隨后,我們進行了進一步的數據收集并比對受訪者的訪談內容。在比對得到的數據中我們發現,一些主題開始聚焦,產生了如“情緒宣泄”“觀念共合”“關注度”“抨擊反駁”“集群文化”等二級編碼。此后,我們轉而使用選擇性編碼的方式分析數據,根據這些主題引導后續的理論抽樣選擇過程[39],并對訪談問題作出適當調整與補充,如加入“你接觸到噴子群體時有怎樣的表現?”“噴子群體內部的交流形式是怎樣的?”“群體與群體之間有什么互動?”等問題,對比網絡噴子與非噴子群體的回答,我們最終得到了行為動機,圍觀態度,集群文化,群體活動等三級編碼。(編碼詳細過程見表1)
當訪談人數達到一定數量時,數據收集接近飽和[40],訪談結果中不再出現新的數據信息,這時我們停止訪談,并使用理論編碼將分析后的數據結果匯編成一套完整的理論[39]。
本次訪談受到了7名受訪者的拒絕(來自網絡平臺,其噴人動機涉及金錢利益),一共收集到了41名受訪者的數據(19名男性,22名女性)。其中有8名中學生(3男,5女),平均年齡16.5歲,分別就讀于重慶市鳳鳴山中學、浙江省富陽中學、南寧市東盟中學、江蘇省海安高級中學。受訪的大學生共有23名(12男,11女),平均年齡20.1歲,分別就讀于南京航空航天大學、西安電子科技大學、浙江大學、東華大學、浙江財經大學、溫州大學、廈門大學、衡陽師范學院、湖北大學、天津大學、浙江傳媒學院、湖南科技學院、山東大學、廣西財經學院。其中12人經管專業,4人人文專業,3人信息專業,2人師范專業,1人醫學專業,1人環境專業。受訪的職場人士共有10名(4男,6女),平均年齡34.2歲,分別來自教育業(3人)、金融業(3人)、服務業(2人)、交通運輸業(1人)、電子信息業(1人)。
表1 網絡噴子研究編碼表
表2 三級編碼的闡述
研究發現
本研究針對網絡噴子的行為動機、噴子個體到群體的演化機制、圍觀群體反饋態度等問題進行了定性數據的收集。通過對訪談數據的比對分析,我們歸納出了一套用于闡述網絡噴子出于某些動機發表噴人言論后,其他個體的圍觀態度以及噴子如何形成群體并且進行群體網絡活動的理論(見圖1)。下文將從三個方面對研究發現進行說明:(1)噴子的行為動機及反饋期望;(2)噴子集群后的網絡行為;(3)影響噴子行為及群眾反饋的因素。為了使說明更具可讀性,我們會引用一些受訪者的回答。
圖1 網絡噴子從個體到集群文化生發與互動過程的理論模型
1.“真理”與關注度的追逐:噴子自述與非噴子印證
本文在研究噴子的行為動機及反饋期望時,綜合考慮期望反饋與實際反饋,首先采訪噴子個體,記錄其動機與期望的反饋效果,隨后為了印證噴子的期望反饋是否被達成,我們又采訪了部分非噴子群體,通過他們的反饋了解實際情況。我們對兩個群體的回答進行對應整合,形成了噴子行為動機方面的發現。
(1)受訪者自身定位及依據
在接觸受訪者的過程中,我們首先需要確定受訪者是否屬于網絡噴子這一群體。經過前期基礎問題的訪談,當詢問到受訪者是否認為自身屬于一名網絡噴子時,不同年齡的受訪者大多在是與不是之間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我們發現,受訪者對自身是否屬于噴子有比較清晰的概念。在受訪者對自身進行定位時,其決策依據與我們篩選網絡噴子的理論基礎高度相符,即考量自身的網絡言論是否有明顯的侮辱性與攻擊性等。這說明大家對網絡噴子的概念認知具有較高的相似性。當然,也有受訪者提出,他們在噴人時雖然帶有侮辱性言論,但在特定使用語境下屬于正常交流方式,不具有侮辱效果,比如在某些群體內部,“卑微崽”“司馬(死媽)孤兒”都屬于常見的稱呼方式。對這一特殊情況我們在后面的研究發現中給出了相應的解釋說明。
(2)噴子行為的動機及反饋期望
對于噴子的行為動機這一提問,受訪者中的噴子個體給出了四種類別的回答。第一種類別的動機概述為堅持“真理”并說服他人,這種行為動機在正常情境下引導得到的是網絡言論自由權利的合理使用,即自由對網絡上的消息與新聞發表個人見解與提議的權利。但是,在噴子手中,因為評論言辭過于偏激或意見過于違和,其言論往往會在網絡上產生不一樣的行為效果,例如,一名受訪者告訴我們:
“前段時間有個新聞說到女大學生去云南支教被游民性騷擾,評論一溜煙都在同情被騷擾的女大學生,可我真心覺得因為支教這種愚蠢的理由,不值得同情,就噴了句‘這女大學生純屬自作自受,活該’,我認為我表達的觀點并沒有錯,是網民們想得太簡單了?!?/p>
這種出于堅持個人觀點目的進行的評論不能說其“絕對錯誤”,但是由于不當的表達方式以及逆主流的思想往往會挑起規模性的罵戰。許多受訪者表示,他們在發表噴人言論后的確遭到了眾多網友的反駁與攻擊,但他們不會輕易改變觀點,而是會選擇與網友反復辯駁。當他們成功說服部分網友或通過詭辯使得對方啞口無言時,總能收獲無比的成就感與自豪感,同時還附帶有一大波人的關注,這正是他們期望的反饋。
第二種類別的動機為情緒宣泄。受訪者自述,如果平時學習或工作生活中壓力比較大,找不到排解的方法時,網絡平臺總會成為他們的“出氣筒”。在瀏覽網絡新聞及其評論的間隙,如果受訪者看到與他們意見略有出入的言論和新聞消息,因為心里懷揣著滿腔怨氣,自我情緒往往難以得到控制。這時,他們會采用與平時相比更惡劣的語氣對自己不滿的觀念進行反駁與抨擊,甚至與人來回爭論,直到自己的情緒得到宣泄為止:
“有時候也不是我故意找麻煩啦,就是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爽,剛好看到網絡上有人說的話不合我心意,就忍不住噴了。不過說實話吵一架罵罵人真的對釋放壓力很有用,但找個能吵架的對象不容易。”
第三種類別的動機概述為蓄意引戰從而引人注意。受訪者中的部分噴子表示,如今的網絡社會是個信息量爆炸的社會,包含極端用詞或思想的言論往往比溫言軟語更能吸引他人的注意力,因此他們會在某些主流思想統一的情境下發表逆向的言論,從而引起別人的圍觀。這種噴子言論包含的內容與個人想法的關聯性較小,主要依據多數人的觀點進行反向闡述,例如在某條夸某明星美的微博下,受訪者曾經這樣評論:
“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她好丑嗎?”
這樣的評論無疑讓受訪者受到了許多人的謾罵,卻的確比清一色的“美美美”更能吸引別人的關注與回復,從而達成受訪者試圖引人注意的反饋期望。
此外,我們更在網絡上發現了部分網絡噴子自報家門進行噴人行為的奇妙現象。受訪者向我們解釋道,網絡匿名性在的確是網民有力的保護盾,但拿掉這層保護盾可以為人們換取更大的關注量。為了更多人記住他們并關注他們,部分噴子不再利用網絡環境隱匿姓名,而是自報家門與人對噴,讓大家都知道他們是誰:
“我就是覺得她丑,不服來戰,我叫XXX,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但同時,這種行為引發了一部分原來不是噴子的群體出于維護偶像等動機噴人,產生新的噴子個體,這一被動動機我們把它歸為第四種類別:維護辯駁行為。由于是被動產生的,實際情況下它屬于噴人行為所得到的反饋,并不與前三鐘動機引發的噴人行為屬于同一層面,可以稱作是衍生動機。
(3)圍觀群眾實際反饋
為了印證噴子行為得到的實際反饋是否與噴子自身的期望反饋相符,我們在對圍觀群眾的訪談中加入了求證性問題。圍觀群眾主體為非噴子群體,但也包含其他未在這一情境下發表噴子言論而只是單純圍觀的噴子群體。根據受訪者的自述,他們的反饋態度呈現出三個方面的傾向:
“這些噴子真的很讓人反感!什么都不懂就在那兒亂說!我每回都忍不住反駁他們?!?/p>
“我就是吃瓜群眾啦,看他們在評論里互噴、觀念碰撞好好笑啊,感覺很有意思,但我才不去跟他們吵呢?!?/p>
“雖然他言辭激烈了點,但我覺他說得很有道理啊,我也是這么想的?!?/p>
我們將以上三種反饋態度分別概述為抨擊反駁、單純圍觀和觀念相合。大多數受訪者都承認,他們對噴子言論有著一種矛盾的情感,一方面這種激烈言辭很容易激怒他們使他們感到心理不適,另一方面他們又會控制不住自己去看這些噴子言論,看噴子會如何激怒別人與人爭論。這三種不同的反饋態度實質上都印證了噴子行為得到的實際反饋與其期望反饋高度一致,即成功引起他人的關注。
值得注意的是,產生觀念相合這一反饋態度的受訪者提到,由于網絡平臺交流的便捷性,他們與噴子個體通過交流聯系形成了噴子集群,從而衍生了后續的一系列群體網絡行為,我們對此進行了研究。
2.一拍即合情誼生:噴子集群后的網絡行為分析
噴子個體通過觀念相合形成集群后在網絡上的發展依據時間長短與具體行為呈現三種不同的趨勢,而其具體行為的不同又產生了一系列值得研究的新現象,如特殊集群文化的生成與群體抗衡現象,下面我們將逐一討論。
(1)暫時性戰線統一后江湖相忘
受訪者表示,當他們的價值取向與網絡平臺上既有的個體噴子言論內涵不謀而合時,他們會采取聲援或點贊的方式表達自己對該言論的認可。聲援的形式多為在該噴子言論下發表支持性言論,如:
“層主挺住我支持你”、“+1”、“我覺得他說的對啊,沒毛病”。
同時,還有受訪者表示他們會幫忙替該噴子辯駁他人謾罵,與圍觀者爭論??傊?,他們出于對自身觀念的維護在潛意識里與持有相合觀念的噴子站到了一條戰線上,頗有互相扶持的群體風范。然而這種集群的范圍一般僅限于當時的話題情境下,暫時性結盟的個體離開話題后就鮮少有任何交集,在網絡上的活動也不會再有牽連。
(2)長遠性交流與伴生集群文化
根據受訪者的描述,在一個又一個噴子群體形成又消散的過程中,也有群體長時間地保留了下來,并通過網絡活動不斷壯大。這些噴子個體與圍觀群眾最初由于相合的觀念進行了短暫的交流互動,隨后便通過QQ、微信等網絡平臺建立群聊,以維持較長時間的聯系。在不斷交流的過程中,由于價值認同和精神寄托相似,群體內部形成了獨特的信息交換方式,如通過互相辱罵進行互動,增進情感;或是用表情包代替語言文字,進行信息傳遞。他們的交流內容不再局限于當時使他們形成集群的共合觀念,交流方式也有自己的一套語言體系,甚至還會組織群體進行網絡活動。針對這一現象,我們將它描述為集群文化,以便進行進一步的探索與分析。
在與受訪者進行噴子集群文化交流的過程中,許多受訪者提到了一個網絡上比較有名的噴子群體———狗粉絲。狗粉絲最初來源于斗魚某直播間,由于主播自身直播言辭激烈,直播間的彈幕內容往往也是罵聲一片,充斥著各種激進的語言,漸漸地這個直播間的獨特氛圍便吸引了一大波粉絲,里面灌滿了憤怒、揶揄、幸災樂禍等各種負面情緒。隨著群體不斷壯大,他們向各大平臺擴張并進行自身集群文化的傳播,這一集群文化被狗粉絲稱為“抽象文化”。了解到這一群體的存在后,我們有意尋找了幾個狗粉絲進行訪談。
根據受訪者闡述的內容,他們接觸并成為狗粉絲的方式各不相同。有的是因為對微博上偶然發現的一些特別的語言現象感興趣,即用表情包替代語言文字組成的噴人語句;有的是因為自己朋友的聊天語言風格突然發生了轉變而感到好奇,在朋友的影響下接觸了抽象文化;還有的從一開始便是直播間的粉絲,一直見證著這個群體的發展。在這一群體中,他們不僅會噴人,還學會了使用抽象語言,例如“牛逼(厲害)”這一網絡常用詞匯在他們手下變成了一頭牛加一杯啤酒的表情包組合;互罵成了他們增加感情的交流方式,一句詢問式的“你在說什么”在他們手下變成了“你說你馬(一匹馬的表情)呢”;“有一點點厲害”成了“有一、、厲害”等等形式。不過受訪者表示,當他們作為個體使用這些語言時,其使用范圍一般有特定的局限:他們只會在這一群體圈子內部或是身邊親近的朋友那兒使用抽象語言,并不會隨意濫用。
不少受訪者反映,生活閑暇時間在狗粉絲這一群體中進行的趣味交流互動,使得他們慢慢建立了情感聯系,他們不僅不會對一些粗鄙的罵人詞匯感到反感或厭惡,還愛上了說“抽象話”,甚至產生了群體凝聚力與個人的群體歸屬感。有受訪者這樣說道:
“人人都說抽象話,無人識得李老八。狗粉絲這個群體真給我帶來了不少歡樂,平時有壓力跟大家互相罵兩句就舒坦了,一起說說抽象話蠻有趣的,腰也不疼了,腿腳也好了,哈哈?!?/p>
(3)連鎖效應:集體活動引發的網絡亂象
受訪者表示,在噴子群體發展到一定程度后,他們會開展一些有組織性的集體網絡活動。這些網絡活動多為出于取樂目的而進行的偏中性的惡搞活動,一般不具有很強的攻擊性或破壞性,但會對網絡社會秩序造成范圍性的影響。例如,有狗粉絲反映,他們會在日常瀏覽到一些新聞案件時在評論中接連發表諸如“@平安警察,兇手找到了,是@帶帶大師兄”“破案了。是@帶帶大師兄踢的老奶奶,建議立即擊斃”這樣的評論,將一些無端罪名扣到無辜的人員頭上。這些評論雖然沒有實質性的危害,卻在一定程度上對案件查探與網絡評論秩序造成了干擾,也對社會案件本身的嚴肅形象造成了破壞。同時,噴子群體的集體活動若不把握好限度或過于盲目,很容易演變成帶有網絡暴力性質的惡性社會事件,還會引發其他網友的盲目跟風,形成連鎖效應———當環境中的不良現象被放任存在,會誘使人們仿效,產生后面一系列連鎖不良現象。例如,一名受訪者指責道:
“前段時間微博上發酵了很久的‘網紅saya毆打孕婦’事件,噴子群體太激進了,在不了解事情真相的情況下就一味指責saya和她的家人,煽動網友情緒,還聯合起來寄花圈到人家家里,把人家爺爺給氣病死了,實在太過分了。這種事情還是讓警察查清楚再給予合理懲處合適吧,網絡暴力真是害人不淺。”
相當一部分受訪者都表示,自己在網絡生活中能明顯感受到噴子群體強大的網絡影響力。對于噴子群體的惡搞活動,他們多采取置之不理的態度;而對于惡性的網絡暴力事件或破壞網絡秩序的集體行為,他們則表示了強烈的譴責:
“他們完全是無視社會規則,太影響社會風氣了!”
(4)“相濡以沫”:多群體抗衡現象
依據受訪者提到的實例,我們還發現了噴子群體活動發展過程中的一個有趣的現象:“相濡以沫”。相濡以沫的比喻義為同在困難的處境里,用微薄的力量互相幫助,在這里我們引用它原本描述的現象“互相用口水滋養對方”來形容網絡中多個噴子群體互相抗衡的現象。
我們發現,當一個噴子群體憑借一定的群眾基礎,違逆主流思想集眾攻擊某一事件或人物并成功挑起罵戰,最終占據某一話題的主流地位后,往往會有另一個噴子群體興起,依靠再次逆主流與原噴子群體形成抗衡,兩者互相辯駁攻擊,產生“用口水(罵戰)滋養對方”的網絡現象。在雙方互相攻擊抗衡的過程中,會有越來越多的網友被吸引,從而加入討論或參與圍觀,產生一定的事件熱度。不同的噴子群體就因此憑借“相濡以沫”收獲大量的關注,獲取名氣,達成自己所期望的反饋。
與此同時,我們還發現后來興起的群體中有部分人來自于原來的噴子群體,他們在抗衡的過程中有立場變動的行為。當輿論導向因自身因素發生變化,部分噴子為了獲得更高的熱度與關注度,有可能變換自己原先的立場,以時刻攫住人們的注意力,引發更多網友的圍觀。之后,對立的噴子群體在特定話題下樂此不疲地互相攻擊,直至收獲足夠的關注度,最后再為自己“洗白”———即為自己以往的行為辯解或參與社會正能量事件,搖身一變就成為了眾人眼中的網絡紅人。一位受訪者感慨道:
“唉,一群人想紅想瘋了,沒有了道德底線和立場?!?/p>
3.影響噴子行為及圍觀群眾反饋的因素
訪談結束后,我們將受訪者的年齡信息與受訪者所給的噴子實例進行整理,發現了以上的信息差異與會影響噴子行為及圍觀群眾反饋。于是我們總結出兩個因素:(1)年齡及主要網絡活動平臺會影響個體噴子行為價值選擇;(2)網絡事件本身的性質會影響噴子與圍觀群眾立場選擇。
(1)年齡的影響:年紀輕的群體中更易產生噴子
將不同年齡段的受訪者的訪談結果進行具體比對后,我們發現,個體閱歷與網絡平臺使用習慣掛鉤,并隨著年齡的不同呈現出較大的差異。個體的閱歷與平臺使用習慣會通過影響個體的行為價值判斷能力及語言使用習慣影響其網絡平臺表現,從而導致年齡相對較小的個體中更容易產生噴子。這種現象產生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兩種。一方面,年輕群體的社會閱歷相對于年齡較大的群體有多方面的差距,這導致了他們在面對不斷涌現的網絡信息面前更容易出現價值判斷偏差,從而產生第一種類別的噴人動機———堅持“真理”并試圖說服他人。而年齡較大的群體由于社會閱歷豐富,面對網絡信息不會輕易下判斷,即使心里有所想法,一般也不會選擇到處發言與人爭論,而是選擇觀摩事態發展,因而很少噴人:
“我也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以前太魯莽太沖動,好多事情沒有深思熟慮就下論斷?,F在年紀大了,看得更多了,我會更理智些思考,即使不認同也很少爭論了。”
另一方面,經觀察,網絡噴子更多地在微博、網易新聞、直播間等網絡平臺進行活動,這些平臺的主體使用人群以年輕群體為主。因此相比年齡較大群體,年輕群體會更多地接觸到噴人言論并受到其部分影響。只要有群體有圍觀行為,他們當中就可能產生與噴子觀念相合的個體,甚至會與噴子形成集群,從而壯大噴子隊伍。
(2)事件本身性質影響:被輿論牽著鼻子走
許多受訪者表示,有的時候面對爭議性與模糊性比較強的事件,他們會在無意間就成為一名噴子,成為網絡不當輿論的推動者與網絡暴力施暴者。這些經歷往往讓他們懊悔。例如,有受訪者說道:
“一直很想給‘重慶大巴墜江’事件里的女司機道歉,當初看到新聞的時候實在太憤怒了,看了一部分視頻就認為是女司機的過錯了,還在評論里跟風辱罵女司機??吹奖O控我才知道錯怪了人,真的挺抱歉的?!?/p>
還有受訪者哭笑不得地表示,自己曾經被輿論引導,來來回回自己當了兩個對立面的噴子:
“網紅Saya毆打孕婦的事情真是我噴子生涯的污點,我義憤填膺地噴Saya為孕婦聲援的時候卻有證據說孕婦說謊,出于對Saya的愧疚我轉向噴孕婦無良利用網友同情心,結果到現在也沒個定論,真是太莽撞了?!?/p>
因此,當網絡事件本身爭議性較強時,噴子與圍觀群眾的立場往往會受到事態發展的影響。部分受訪者表示他們是出于維護正義的情感,堅持內心的價值判斷才忍不住在網絡上發表噴人言論。但事態發展總有出人意料的時候,如果事情突然之間反轉,由于噴子本身行為動機不變,此時的立場就會發生相應的變化。比如,有受訪者說:
“我噴人的動機沒變過,只是有時事情的發展真的很奇怪,今天新聞說真相是一,明天卻告訴我是零。我能怎么辦,我還是會選擇追隨真相。”
討論
本研究基于經典扎根理論,通過采訪來自不同年齡段的網民群體,收集并整理分析大量質性數據,研究了網絡噴子的行為動機以及噴子個體形成集群后的具體網絡行為機理。研究發現,受訪者對網絡噴子的自我定位有比較統一的標準,其最顯著的一個特點便是言語的侮辱性與攻擊性,對于試圖引起他人注意的網絡噴子,其言論除以上特點,在許多情況下與主流思想相逆。
訪談之初,我們考慮到“網絡噴子”一詞在普通人眼里的貶義性,曾擔心合適的噴子樣本不愿意接受我們的訪談或對許多內容不愿詳細敘述。但經過后續的交涉與訪談,我們發現大多數噴子樣本都比較配合,在交流過程中坦誠且自然,沒有太多羞愧的情緒,這反映了噴子個人角度下的自我形象并非完全負面。同時非噴子群體表示,他們對“噴子”這一群體的接受度在提高,主要原因是數量過于龐大,現象普遍,而自己有時也有圍觀的習慣,所以見怪不怪,承受能力提高了。這一觀念轉變與以往文獻的中的被攻擊對象感到“巨大的心理壓力”與“不愉快的上網體驗”有了一些不同[22]。
此外,在本次研究中,我們還將注意力放到了噴子個體形成集群后的行為表現上,發現了群體內部噴子互動的一些新特征以及一些噴子個體作為整體時的活動機理。除了內部活動呈現的新特征,噴子整體進行群體活動時的行為動機與個體的行為動機出入不大,表現其個體思想與群體思想一致性高,符合傳統文獻的“文化認同”觀點,但具體活動機理上本研究有新的發現并進行了補充。
1.研究發現對理論和實踐的貢獻及意義
本研究的發現內容為研究網絡噴子個體與群體的相關文獻做了重要的補充與說明。第一,以往文獻認為,合群既是人的本能,也是人的需要,更是人的一種優秀品德[41]。人在群體中通過與人為善、和合大眾來獲得別人的認同與贊揚[42]。本研究發現,這些現實群體假設并不完全適用于網絡社會。網絡噴子在決定是否破壞群體和諧進行噴人行為時,主要考慮自己的行為能否起到激怒他人從而宣泄情緒或引起他人注意的作用。這種關注行為反饋的思想與以往文獻表達的相同,但其達成反饋的方式不同。網絡噴子為了引起他人的關注,為了“火”,可以不再考慮群體的價值取向,故意拉仇恨激怒他人或自黑,其道德下限水平相較以往顯著降低,與此同時產生的行為效果,即獲得的關注量卻擴大了數倍。針對這一現象,未來的研究應當把目光放到網絡社會管理制度上,對網絡噴子行為進行約束管理,關注社會的正能量建設。
第二,過去外國文獻一直主張,噴子利用網絡匿名性保護自己,不透明的個人信息使得噴子敢于使用激烈言辭侮辱他人[43]。本文在中國情境下進行研究,發現了無法用外國文獻理論闡釋的現象:網絡噴子自報家門現象。部分網絡噴子表示,只要把握好噴人時的度,他們并不懼于在網絡上暴露自己的個人信息,甚至有時會選擇自己主動提供個人信息。因為在網絡上具體的個人信息更容易加深人們的印象,引起人們的關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加快成為網絡紅人的進程。目前現實中少有因個人信息透露而遭遇現實報復的網絡噴子案例,這也為網絡噴子噴人時的信息隱匿性與透明性選擇提供了部分參考。這一發現屬于中國情境下的新發現,為網絡噴子相關文獻作出了新的補充。針對這一現象,未來的研究應當注重網絡噴子具體行為選擇的機理,完善各種情境下的噴子現象。
第三,學者在過去的研究中說,在網絡社會領域里,志同道合的團體會彼此進行交流溝通,互相支持,到最后他們的觀點會趨于極端,即所謂的群體極化現象[44]。在本研究中,我們研究了噴子個體形成集群后的內部互動與活動機理,發現除了一些走向極端的群體,還存在一些行為觀念相較于原來的偏激更趨向于溫和的群體。例如受訪者中的狗粉絲群體,他們創造出了帶有自己群體標簽的“抽象文化”,并對這一文化進行不斷地完善與傳播。在群體內部,狗粉絲獲得了特殊形式的交流樂趣,通過講抽象的罵人語句獲得樂趣。過去主流文獻一直默認,罵人是一種沒有禮貌、破壞人類情感聯系的行為[45]。然而在狗粉絲這樣對罵人詞匯接受度頗高的噴子群體中,罵人反而是他們的正常交流形式,可以起到增進成員感情并增加群體凝聚力的作用,這是以往的文獻中沒有發現過的內容。
此外,受訪者表示,日常生活中他們只會在狗粉絲群體內部以及身邊親近的朋友那里使用抽象語言進行對話,而不會對親戚長輩使用。這表明其群體文化內的語言體系一般有個人限定的使用范圍,并非隨處可用的正式語言。因而從整體上來說,噴子群體形成集群后,可以在群體內部的互動過程中消化一部分噴子個體的戾氣與情緒,從而使集體的偏激觀念得到一部分中和,不至于必然性走向極端。與這一過程相伴而生的還有屬于噴子群體的特殊文化,個體使用這一文化的范圍往往有限。但當群體在網絡平臺上集體使用文化的標志性表現方式時,就有較大的幾率引起網友的圍觀,并在這一過程中收獲一部分新的粉絲,壯大群體。為了防止噴子群體的力量擴散到各種消極的社會事件中,學術界應當重視對噴子群體的疏散與引導,考慮如何將這些強大的群體力量運用于網絡秩序的積極建設中。
第四,傳統文獻一般認為噴子的言論大多是為了激怒他人從而挑起網絡罵戰而使用侮辱性語言或故意發表與主流觀點相逆的說法[1]。然而,在本次的研究中,我們發現有部分噴子是由于堅持個人觀點使用較偏激的語言表達想法而成為了無意識性噴子。他們往往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想法,而是會與他人爭辯到底,最終通過說服他人獲得成就感。此外,還有部分噴子為了獲取關注度,在利用逆主流觀點與人形成對立時毫無立場可言。當他們原先所支持的觀點慢慢成為主流,他們有可能更換立場,再次與主流相對,以收獲更多的關注。當這一行為放大到群體,就有了奇特的“相濡以沫”現象,這一發現對傳統文獻中噴子發表引戰言論的起始輪回過程作了新的補充說明。值得關注的是,這種病態的思想行為很可能對網絡社會秩序造成嚴重的破壞,需加以督導與糾正。
2.研究局限及未來研究展望
因為研究的群體具有特殊性,我們的研究存在以下的局限。
在數據收集階段,我們未能成功收集到出于金錢利益行為動機噴人的噴子的數據。在我們對數據收集第一階段的得到開放編碼進行整理分析時,我們注意到許多受訪者提到了“水軍噴子”的概念。受訪者說道,這類噴子把“噴人”作為自己的職業,常為獲得金錢利益進行噴人行為。據以往文獻敘述,“水軍噴子”是“水軍”下的一個分支,他們受人雇傭后,經常偽裝成普通網民,根據雇傭者的要求在各大網絡平臺進行規模性組織性的抹黑辱罵活動,以混淆普通網民的視線,造成網民對某一事件或個人的偏見,最終帶動輿論節奏[46,47]。了解到這一情況后,由于受訪者都表示身邊未有類似人脈可以推薦,我們試圖在網絡平臺上尋找疑似“水軍噴子”的對象進行訪談,但最終因對象堅決拒絕訪談等原因而未能成功收集到有效訪談數據。
于是我們轉而閱讀已有文獻資料,發現“水軍”群體的動機固定為金錢利益[48]。據此我們認為,“水軍噴子”的行為屬于被動性的商業行為,與我們研究的主動性的網絡噴子社會行為性質不同,不符合研究的樣本要求。因此,這一特殊群體的采訪數據缺失不影響我們此次研究結果的邏輯性,研究結果仍然有效。學者可以考慮在未來的研究中針對這一群體展開調研,完善整個網絡噴子興起與發展的理論體系。
結論
本研究的發現對一些近期文獻中關于網絡噴子觀點作出了補充與糾正,并從與以往不同的角度對網絡噴子個體與群體中的一些現象進行了合理的解釋。我們發現,由于網絡社會的開放性、交互性與極強的傳遞性[26],網絡噴子行為在近年來有擴張的趨勢,且其慢慢演化成為了一種自我表現與自我滿足的方式。其擴張過程逐漸成為網絡多元文化增長的原因之一,這應當引起人們對這一群體的關注。
此外,對比外國文獻,我們發現網絡噴子的具體行為選擇在中國情境下顯示出了與外國截然不同的表現,這值得我們進行情境化思考。作為網絡上的新興群體,噴子未來的規模仍將不斷擴張。噴子擴張的過程往往伴隨著社會整體凝聚力的下降、輿論的非理性向轉變以及人們對網絡秩序建設的失望。長此以往,甚至可能扭曲人們的社會價值觀,對我國的精神文明建設造成影響。因此,為防止惡性的噴子事件對網絡社會的秩序造成嚴重的破壞[19],未來學者在與時俱進研究新的噴子行為演變的同時,還可以結合中國情境,對噴子行為的傳播影響機制多做研究,兼顧事物發展的兩面性[49],并依此探討合適的管理方法與治理方案,為規范網絡社會秩序做出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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